1955年3月,我响应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发布的征集补充兵员的命令,在家乡报名参军。那一年,国家为了补充人民解放军退伍兵员的缺额及逐步推行义务兵役制,规定在兵役法未公布前,从1954年11月1日到1955年2月28日,在年满18周岁到22周岁的男性公民中,征集补充兵员45万人,我成了这45万人中的一员,作为第一批义务兵应征入伍。
入伍后,因为我有些文化,被分配到位于长春市白菊路大营进行集训,除了进行军事训练,主要是学习无线电技术。6个月后,学习结束,我们被编入部队,我被编入23军69师205团,成为一名雷达兵。
时值秋天,部队里传出来说要有调动,但调动到哪里谁也不知道。就在这时,上级就开始给我们发各种装备。我们这些新战士,一看部队真要调动,有的有些紧张害怕,更多的人显得很兴奋。我就想,还没离开过家呢,往远走走也好。当兵打仗,保卫祖国,哪能在家门口呢!
没过几天,我们部队就开拔了。在长春火车站,我们登上了全封闭的闷罐车。登车时,见闷罐车的外边贴着写有“粮食”字样的封条,我们心里有些纳闷,怎么让我们坐在运粮食的车里呢?可车里却没有粮食,我们上车,车厢里满满都是人,很挤,像装豆包一样,一个挨着一个,紧紧地坐在车厢里。开始,火车走走停停,我们在车厢里还有说有笑,车走了一天后,上级来了命令,任何人不准说话,就连咳嗽也不允许出声。不许喝水,停车也不能下车大小便,我们知道有情况了。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,列车停了很长时间,只听到车厢外有人说话,走来走去,还有人用什么东西敲车厢。我们不敢说话,也不能上厕所,有的战士把裤子都尿了。
终于可以停车下车了,我们发现车站上的人着装和国内不同,有朝鲜人民军在车站站岗,我们这才知道,我们到了朝鲜境内。
后来我们才知道,此时,朝鲜已经停战,大部分志愿军已经回国,根据朝鲜停战相关协议,已经不允许国内志愿军公开再入朝,并在中朝边境设有检查站,检查来往车辆。但朝鲜这里还需要部分志愿军驻守,所以,我们只能以运送援助朝鲜物资的方式偷偷入朝。
虽然已经没有战斗了,但过了国境,我们还是很紧张。下了火车,我们一个排,三十多人挤在一辆用篷布蒙着的汽车里,在布满弹坑的公路上一路颠簸着前进。慢的时候,车要走走停停,有时一停要一两个小时;车跑起来时,车篷里尘土飞扬,尘土味、汽油味和汗渍味混在一起,不时地飘进我们每个人的鼻孔里,很是受罪。人多,车厢又小,谁都想努力让自己的身子坐稳些,但一会儿就把人颠得散了架子。临出发前,上级又要求不能出声,不能打开篷布,就连咳嗽也要憋着。不少战友受不了颠簸和车里的味道,一路上不断地恶心呕吐,我旁边有个战友没什么吐的,后来都吐了绿水。
我还好,虽然很难受,但还是透过篷布的缝隙,好奇地看着外面的风景。一路上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痕迹:公路上,随处是被炮弹炸出来的坑坑,大坑小坑,一个连着一个。路边,被烧落了架的房子孤零零地堆在那里,那烧焦的黑房梁向被炸毁的炮兵阵地上的炮筒子,横七竖八地伸向空中;远处的山坡上,光秃秃的看不到一棵植物,像今天秋收后烧了荒的庄稼地,比那庄稼地还干净。
走了一天两夜,天要黑时,我们终于到达了一个隐蔽的小村子。我们一个一个晃晃当当地下了车,可还没等休息一下,团里的命令就到了。我被任命为副哨长,班长改称哨长,我们班要迅速赶往一个叫老城川的地方,接管在那里的一个哨所。据说因为路上耽误了时间,按预定的时间,我们已经晚了。
老城川属朝鲜新义州,是一个小镇,河川地形同中国东北老家地形差不多。接到命令,我们整理好自己的武器和行装,每人捧了一捧饭团子,告别排里其他同志,边吃边随着一个朝鲜向导向哨所进发。此时,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,因为语言不通,一路上我们和向导也没什么话。向导在前边走着,我们一声不响地在后边跟着。只能偶尔听到很小的相互提醒声:“跟上,别掉队”,“注意脚下的坑”。尽管我们每人身上都背了不少东西,腿因为一路坐车坐得有些不听使唤,但觉得走在路上比坐在车里的感受好多了。环境陌生,我们心里紧张得如同有什么东西揪着;眼睛不停地转,尽可能搜索周围的一切;耳朵竖起,要听清周围那怕是蛐蛐的叫声;手里握着枪,手指一直放在板机上,预防有什么情况发生。
还好,一路顺利到了哨所,原来的部队已经撤走了,只留下一个副哨长和当地的一名翻译同我们进行装备交接。这个哨所是空军地勤观察哨,主要为我们的空军提供地面观察,用雷达搜索敌人的飞机。当我们听说哨所周围村子情况很复杂,敌特活动比较猖獗时,特别是经常袭击和破坏哨所时,我的心一下子又被揪了起来。我和哨长安排好哨兵,连夜召集全班会议,介绍从翻译那里得来的情况,提醒大家不能露岗,在站岗时务必要多加小心。为防止出现意外情况,晚上哨长和我轮流带哨。
第二天,我们开始收拾、修整哨所。说是哨所,实际上就是修在山顶上的一个地窨子,下面挖到地下一米多深,上面用石头垒了又有一米多高,顶上覆盖着树枝和泥土。雷达就在哨所旁边,装备就在哨所里。
当时,虽然已经没有战事,但朝鲜境内,敌特活动比较多的。在朝鲜战场,我们吃了很多敌特的亏,往往指挥机关刚刚安置好,敌人的飞机就来轰炸,都是地面上的敌特报告的情况,然后引导飞机来炸。所以,我们时刻提高警惕。一边完成正常的观察任务,维护设备,站岗放哨,保卫哨所,一边还要反敌特。
我们每天都要派两个小组的人员到山下的村子里巡逻、侦察,和朝鲜当地保卫部门了解那里的社情,震慑敌特分子,防止他们搞破坏活动。这样,我们也和山下的朝鲜百姓建立了很好的关系。
有一天,太阳要落山的时候,我们正准备要吃晚饭,从哨兵那里突然传来喊声:“哨长,有情况!”我和哨长急忙拿起枪,往哨位处跑。“你们看!”还没等我们跑到哨位上,哨兵手指着通往山下的那条小路说,“那里有个人!”一听说有人,我们马上紧张起来,不是我们的人,我们的人都在哨所。我们顺着哨兵手指的方向望去,借着落日的余辉,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顺着山路有个人正往山上跑。但这个人个子不高,好像是个孩子。哨长拉开枪栓,子弹上膛,然后我们稍作商量:不是和山下人民军约定会面的日子和时间,突然有人来,说不定有什么情况,要做好战斗准备。于是哨长命令哨兵:“去通知全班,进入战斗位置。”哨兵跑着去通知,几秒钟的时间,全班战士进入了战斗位置。我和哨长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那个人。此时,他已经跑到了半山腰,离哨所也就不足百米远了,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,确确实实是个孩子,那孩子已经跑不动了,跑几步就停下来弯下腰喘一会,喘一会接着再往上跑。怎么办?我和哨长商量,这孩子肯定有什么急事,不然不会这么急着往上跑。但是,哨所是不能让不明人员上来的,于是,我们决定鸣枪警告一下。哒,哒,哒,三声枪响,那孩子楞了一下,停下脚步,往哨所的方向看了看。然后从脖子上摘下红领巾,向哨听方向使劲地摇着,边摇边向山上喊着什么。我们听不懂他的话,但觉得情况很紧急,我和哨长商量,下去看看。考虑到一个孩子,不会有多大危险,于是,派两个战士同我一起下山。
见哨所下来人了,那孩子站在那里不动了。我们来到他跟前,见孩子有十一二岁的样子,瘦瘦的身子,脸色煞白,满头是汗,脸上现出紧张、害怕表情,嘴里不停地向我们说着什么,手不停地指指山下,又指指我们哨所。看样子情况很急。我把孩子领上哨所后,全班战士十几双眼睛都盯哨长,等着哨长拿主意。哨长决定让我带人下山去请翻译,其他人保护哨所,并把孩子留在哨所里。见我和两个战士要下山,孩子大概明白了我们的意思,要和我们一起下山,哨长没有同意。
时间紧急,我和两个战士为防备受到攻击,散开队形,拉开距离,一路小跑。天完全黑下来了,我们才把翻译接到山上。山上,哨长和战士们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,也不敢离开哨位,大家都饿着肚子坚守在战斗位置。翻译和小男孩进行了简短的对话,然后,转过身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们:小男孩家里来了特务,今天晚上要袭击我们哨所。听到这一消息,我们的紧张情绪顿时加重了几分。
原来,小男孩的父母都在战争中牺牲了,家里只有一个瘸腿的奶奶和他两个人。前两天从外地来了一个亲戚,这亲戚来到他家后,又有村子里的两个人来他家,他们几个人背着小男孩和奶奶,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商量什么事。今天放学回来,小男孩无意中发现那个亲戚身上带着枪,这让他立马警惕起来。因为在学校,老师曾教育同学们要提高警惕,防止敌特破坏。小男孩挺有主意,假装出去玩,然后又偷偷地溜回来躲在窗下,想听一听那几个人在嘀咕什么。隐隐约约地,他听他们说什么“炸药”、“手榴弹”、“山上的哨所”、“晚上12点动手”之类的话。小男孩觉得这几个人一定不是好人,他们可能是要破坏山上志愿军的哨所。他偷偷地跑出来,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村长。可村长偏偏没在家,他不知道村里谁还是坏分子,不敢把这消息告诉别的人。想来想去就决定直接到山上报信。
没有更多的准备时间,我们一边派人向连里报告,一边联系友邻的人民军请求支援,一边作好战斗准备。人民军接到消息后,迅速派来一个排支援我们。我们决定来个先下手为强,不声不响地迅速包围了小男孩的家。为了不伤到小孩的奶奶,人民军先是喊话,听到喊话,屋里的几个特务便把几颗手榴弹仍了出来,随着手榴弹爆炸声,接着枪声大作,战斗打响了。前边的战士不停往屋里射击,见前边火力太猛,几个特务想从后窗跑,刚打开窗子,我和几个战士一顿子弹把他们打了回去。一个特务被子弹击中,大叫着跌落下去。特务们做梦也没想到会受到如此猛烈攻击,冲不出去,只好向我们喊话投降。我们让他们把枪扔出来,特务们从窗子扔出三把手枪。我们冲进屋子,一个特务已被击毙,另两个被活捉。
经过搜查,我们在小男孩家搜出了特务们用的电台、炸药、手榴弹等,根据他们交待,连里又抓捕了几名要袭击另一个哨所的特务。
这次战斗,小男孩立了大功,当地政府给小男孩报了功,开了庆功会。我们哨所特意把省下来的几盒罐头奖给他。我们哨所打了胜仗,团里嘉奖我们,宣传干事来我们哨所采访时,我们特意到山下把那个少先队员找来一起照了相。这张相片一直保存在我这里,可惜前些年搬家丢失了!
1958年夏天,中国人民志愿军从朝鲜撤军,我们也离开驻守近三年的哨所,跨过鸭绿江,回到了祖国。多年后,我们班里的几个战友相见,还一起回忆了那场不大的战斗,都说多亏了那个少先队员,不然,我们也许不会再相见了。但和那些长眠于朝鲜土地上的那些志愿军战友们相比,我们的确是很幸运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