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三八节,又是清明季。
妈妈虽然是劳动妇女,却从来没有过过三八节。因为她每天只知道劳动,不知道过节。
妈妈生前问过我,她死后,我能不能给她烧纸,因为她知道我是一个无神论者。可是,娘亲深深,娘恩浩浩,我自从妈妈走后,我每年都会给她烧上纸钱,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祭奠亡灵的办法。
又是一年清明祭,
白山黑水同悲涕
忽闻叠浪漫松江,
化作飞烟刮满地。
站在客乡的十字路口,画玦为“家”,焚起叠叠纸钱包包元宝,期待着先人们过个“富裕”的清明节。跳动着的迷离的火光中,一个个远去但却铭刻在心里的身影闪烁着……
火光中,一个娇小的中年女人转过身来,眯眯地笑着。身上的蓝色的带大襟的仁丹式布褂子,那么清亮,那么干净。脸上镌刻着沧桑的皱纹,眼角带着丝丝疲惫,岁月的道道伤痕印在瘦削的额头和隆筋的手上。“妈妈!”我一声呼唤,泪就涌出了眼眶。我伸出手去抓,眼前什么也没有了。我恍然大悟:怎么可能呢?她老人家已经离开我们很多年了,而关于妈妈的记忆却逐渐清晰起来。
妈妈一生都没有享过福。她刚刚三岁的时候,姥姥就撒手人寰,从此没有了母爱。姥爷带着六岁的舅舅和三岁的她艰难生活。后来,姥爷续弦,续姥姥带着一个和妈妈同岁的女儿来到了姥爷家。那时,姥爷为了生计,常常不在家。这个续姥姥不待见这个继女儿,家里的活计她干个遍,可好一点的饭菜却没有她的份儿。刚刚五六岁的她经常去她的姥姥家“借宿”。数九隆冬,一大早她就得冒着刺骨的寒风从姥姥家跑回自己家扫地刷碗洗衣服。干完活,就蹲在地上一边啃着硬硬的玉米面饼子,一边窥瞄着炕桌上“妈妈”和“妹妹”的稀粥米饭和热腾腾的鸡蛋汤。日复一日,她患上了严重的气管炎和肺炎,就是这病折磨了她的大后半生,最终早早离开了我们。
妈妈十八岁时嫁给了十五岁的爸爸。刚刚嫁过来,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。我们这个原本殷实的家族,一夜间被一扫而光,顷刻间家徒四壁。十九岁的妈妈把我生在铺满谷草的土炕上。是姑奶奶用她的一块破围裙把我包裹起来的,家里竟然连一块包娃娃的布头都没有。
我出生不久,十六岁的爸爸就去哈尔滨学徒了。年纪轻轻的妈妈既要抚养儿子,又要伺奉公婆。贫困饥饿像无情的鞭子一样抽打着妈妈稚嫩的肩膀。妈妈体质弱,奶水少。为了养活我,每天都要嚼碎八分熟的苞米馇子饭,然后用挤出来的汤水喂我。因为这些,她的牙一直不好。
到了三十几岁,妈妈的经年老病愈来愈重,气管炎成了哮喘病,肺炎演化为肺心病。哮喘害得她常年不能卧睡,只能抱着枕头坐着瞌睡,常常为了喘上一口气憋得满头大汗。
妈妈一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。在我的记忆里,她永远是那一身蓝色的带大襟的仁丹式布褂子。她没有穿过皮鞋。舅舅曾经给她买过一双皮鞋,她一直舍不得穿,时常拿出来,用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,然后仔细地端详又端详……我知道,妈妈是想她的哥哥了。妈妈说过,她小时候有病,大冬天里,八岁的舅舅冒着漫天风雪背着她回家。每每说到这些时,她的眼睛总是湿润的。
就在妈妈去世的前几天,我们娘俩席炕而坐,她理了理稀疏的头发,对我说:“庆丰,你成家了,也有了工作。为人处事要多想想别人,多想想别人的好处,可不要一个不好就百个不好。”
“多想想别人,多想想别人的好处。”这是妈妈一生的处事准则。她从来不议论人非。就连她小时候受虐待的事也从来没和我说过。是我在整理舅舅遗物时看见舅舅的回忆文章时才知道的。妈妈常和我念叨挨饿的时候,东院的李大爷送过一盆糠面;我读高中时,五爷常常三块五块地接济我们;盖房时,有两根檁木是后院聶叔给的……有一次,爸爸和本家的三爷闹别扭,妈妈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,一边纳鞋底一边跟爸爸叨叨:“你也真是,好赖不计那是叔叔。再说,你也不想想,你有病时,三叔去给你抓药,来回一百多里,脚都走起泡了。怎么,他有一点不对,你就总过不去呢?”说得爸爸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向三爷赔了不是,三爷也说了自己的不对,爷俩又和好如初。
妈妈总是“多想想别人,多想想别人的好处”。因而她在家族内、邻里间人缘特好。有事没事,大家总愿到我家和妈妈唠嗑,妈妈也乐意为别人做点什么。叔公公的衣服破了,她给补;婶婆婆的胃疼了,她给揉;给小叔子缝书包,给小姑子扎辫子。她默默地做了一件又一件,却从不叨咕。
妈妈去世后,“多想想别人,多想想别人的好处。”一直鞭策着我,规矩着我。生活上、工作上,每有不顺,一想起这句话,就化坎坷为夷平,心平气顺了。与同事、与领导偶有不睦,一想起这句话,也就风平浪静了。“多想想别人,多想想别人的好处。”使我少了多许烦恼,少了多许纠葛,给我添了许多宽慰,添了许多欢悦。凡夫俗子,哪能没酸甜苦辣,哪能不犯三触四,“多想想别人,多想想别人的好处”,就能更多地品尝到生活的甜蜜,就能更多地体味到人世间的温暖。
1973年的11月24日早晨,我正在吃早饭,大队的电工师傅跑进屋来,气喘吁吁地告诉我:“吴老师。你妈不行了!”一声霹雳如雷贯耳,我顿觉天转地转!待我赶到家里,妈妈已经静静地躺在堂屋的木板上了。我曾经有诗记载过当时的情景:
忽传慈母归九泉
刹觉天地变苍黄
扔筷推碗穿孝衣
挈妇将雏归故乡
车轮滚滚到家快
亲友碌碌办丧忙
妻子放声哭先妣
我却无声泪双行
指明路,摔丧盆,扛灵幡,我任由阴阳先生的安排,那时的我已经不再是我了。从坟地回来,我默默地站在炕沿边,无声无语,眼睛盯着妈妈病重时抱着的枕头,伤心的眼泪如瀑泉涌。
妈妈嚼“玉米布子”嚼坏了牙。她曾经说过:“庆丰,等有钱了,帮妈镶口牙吧。”妈妈曾经摸着自己的仁丹式布褂子和我说:“庆丰,过年再给妈做一件这样的布衫吧。”
我答应了妈妈,可是,到她走也没镶上牙,没穿上新布衫。我到现在想起来,肠子都悔青了。那时是困难,三十几元的工资,要为妈妈吃药打针,还要买羊喂养没有奶吃的小妹,实在是没有余富钱啊。可是我要是知道妈妈走得那么突然,就是东挪西借,我也要满足她这些微薄的要求。说到头来,我还是不孝!前年的清明,我曾经写诗倾诉过我的不孝:
清明时节雨纷纷,
遥祭萱堂欲断魂。
四十四载艰辛路,
四十五年乾坤轮。
当年没能尽儿孝,
如今只有化纸焚。
但愿苍天有慧眼,
叩头送钱到娘坟。
纸钱和元宝化为了灰烬,一阵轻风把灰烬带上了天空,带去了远方……飘起的灰烬中,妈妈正在微笑着向我招手……